叶三/作家，资深媒体人
几年前我采访冯远征，聊到当年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往事，他说，电影学院的老师认为他长得不够帅，没要他，“但是那年，”冯远征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招了王志文！”我们哈哈大笑。
不过，这也确实说明王志文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王志文生于1966年，跟他差不多年纪的许亚军曾以一部《寻找回来的世界》迷倒无数姑娘媳妇——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许亚军那种浓眉大眼的农民帅还是最有市场的。
《东边日出西边雨》剧照
我看王志文的第一部剧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可以说，这部剧里，王志文演的陆建平奠定了我最初的异性审美标准。自那之后我默认文艺青年都应该小眼睛，长头发，穿背带牛仔裤。而且，之后再看许亚军之类，就觉得太土。
实际上，让王志文火起来的剧是比《东边日出西边雨》早一年的《过把瘾》。《过把瘾》是三部王朔小说揉起来编的一部电视剧，王志文出演城市男青年方言。
《过把瘾》内容截图
王朔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不少，《过把瘾》 获得了最大的公众接受度，这跟王志文肯定有关系。王朔的作品京味儿很重，所谓京味儿，其实就是痞气、颓废和玩世不恭。北京文青的审美一直偏向小眼睛带点蔫坏，浓眉大眼那种标准帅哥一般被当傻逼，比如常年被陈佩斯调戏的朱时茂。
《过把瘾》里的王志文特别符合京味儿审美。而且，他在这剧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导致我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是上海人。实际上，与其他王朔剧的演员相比，王志文并不太“王朔”。比如他的台词功底之好，完全不见上海口音，同时也没有北京南城那种嘴里含着茄子的懒劲儿——很多人把北京南城话当北京话，那是不准确的。王志文身上的懒散、狂放和文艺青年的漫不经心，带着他独有的克制，隐约透露出浪漫，甚至还有一点点正直。这一点正，我觉得是他跟其他王朔剧男演员的区别——他们太“王朔”了，出了王朔的剧，总让人觉得他们手足无措，不太对劲。王志文没有这种束缚。
王志文最大的本事，就是从来不被角色束缚。
1995年的《无悔追踪》，是我个人至今为止毫无疑问的中国第一剧。这居然是一部双男主剧，在二十多年前。王志文和另一主演刘佩琦都在这部剧中贡献了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出色的人物塑造。《无悔追踪》里王志文里演一名潜伏多年的国民党特务，而刘佩琦是监视他多年的警察。二人多年邻居，相互算计提防，相杀也相爱。这剧的人物年龄跨度很大，从二三十岁一直演到老年，经历了近四十年内中国每一步重大历史进程，心路历程复杂难拿。
王志文演的特务冯静波，在剧的末尾那一段情绪爆发的大段独白，我认为必须写入表演教科书：“我冯静波不是名人，可是你们看看我这字，那是横如列阵排云，点如高峰坠石，直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烈奔；就我这笔刷子，没有三十年的潜心造化，忍辱负重，闭门思过，我脱胎换骨，我敢滋出这丈二的尿去？”
《无悔追踪》是轰动一时的国民剧。另外一名主演刘佩琦多多少少有点受到角色肖大力的局限，他之后的角色大多是一根筋的轴脾气。而王志文几乎没有，《无悔追踪》之后，他的角色十分多变，他演过毒贩，也演过警察，演过嫪毐，演过“耶稣同志”，还演过鲁迅……有的名演员个人特质非常鲜明，演来演去总是演自己，也能“成角”，王志文不属于这一类。
最接近王志文本人的角色，我猜，可能是陈凯歌作品《和你在一起》中的江老师。那不能算是一部非常成功的电影，王志文的戏份也不重，但依然有血有肉，熠熠生辉。
那年王志文35岁，出演一名人到中年、郁郁不得志而愤世嫉俗的音乐老师。这老师脾气古怪，独居，不注重个人卫生，喜欢说怪话，养了一屋子的猫，很不招人待见。但赶上了真有天分的学生，他难以自制地流露出热情与爱。我念念不能忘的一个镜头里，王志文打开钢琴为拉小提琴的男孩伴奏，男孩的演奏结束后，他极温柔地笑着告诉他，你拉得真好。
那其实是非常容易堕入煽情的一个情节，好在是王志文。看完那部电影，我总有错觉，生活中的王志文可能就那样。然后，就很想去找他上课。
回头想想，冯远征的诘问很有道理，王志文的小眼睛，瘦身板，不起眼的五官还带个大眼泡，怎么看也算不上帅。然而当年《过把瘾》之后，王志文与江珊作为公认的金童玉女，其火爆的程度而今任何一枚小鲜肉小仙女也追不上。往重了说，王志文具有颠覆性，他身上有那种真正的绝代风华的说服力——“我这样的就是帅”。但是非常低调，导致你完全意识不到这魅惑。
这就是王志文的魅力。他的个人魅力融化在角色里，使其让人信服，而且被吸引。看他的作品多了，因为角色形象气质多样，倒更不容易触摸到他本人。王志文不是那种光芒四射的明星，看上去似乎不上厕所，完全与世俗生活无关的。但他也不是在大街上遇见，你敢凑上去勾肩搭背的。他很温暖，而始终有点距离。
与王志文同质的演员不多，我能想到一个谢园——不知道现在干嘛去了。还有一个程前，也出现在《和你在一起》里。程前的长相跟王志文其实一个路数，但是太过周正，没有王志文那种自来旧的文艺气，就显得俗，于是演了个软饭硬吃的女人汤团。现在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之后，演青春偶像剧起家的李亚鹏有一点王志文的意思，都是“非标准帅哥”，但李亚鹏输在粗糙，更像卖肌肉的车房小伙儿。当然，现在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而今的年轻演员里，我想不到一个与王志文同类型的。
王志文今年53岁了。他出演的影视剧很多，拿奖也不少，知名度很高，但似乎，就算不上大红大紫。按现下的标准，说他“过气”好像也不为过。我上次认真看的王志文作品——如果不算他跟陈奕迅在后者上海演唱会上的合唱（完全不在调上）——是电影《最长一枪》。
《最长一枪》里，王志文是主角，演一个老杀手。故事发生在上海，王志文终于讲了上海话（据上海朋友鉴定，是地道的“老派”沪语）。这部电影里，最打动我的地方，是王志文跟邮差小男孩的对手戏。他流露出那种难以抑制的温情，在复杂又冷酷的故事线中显得不合时宜，又好像非常合适。
看完电影我才知道，扮演那个小邮差的男孩是王志文的儿子。
怪不得！哈哈。他终于在作品中拿出一点自己，被我发现了。这有点像捉住了他的小尾巴，一个小把柄。又好像是，一种共享的私人秘密，一种共谋。
我想起很早之前，王志文还年轻的时候，刚刚红起来的时候，满街的杂志都用他作封面，都在写他。我读了很多很多写他的文章，有一篇现在还记得。作者写，在北京街头，有一次偶遇王志文，是王志文驾车违反交规被交警拦了下来。他垂着双臂乖乖站在街边，等警察开罚单。路人认出他来，大声叫“王志文！”他转过头，夸张地把五官攒到一起，使劲点了下头，然后笑着回答——“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