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 | 王大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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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的错位
2017年。C与他的生活正进行着一场贴身缠斗。
VICE的纪录片《错位——亚洲跨性别者》制作完成,导演在影片中聚焦了几位在亚洲生活的跨性别者和他们当下的处境,作为嘉宾的C被邀请前往北京参加在798举办的首映式。
百十来号观众拥塞在影厅里,有的是VICE的拥趸,有的是专程冲着这部纪录片而来。荧幕闪烁,关于C的故事随之铺陈开来——失业的C为了找到新工作,骑着小电驴奔波于贵阳市每个区所辖的人才市场,一次又一次递送简历,一趟又一趟登门拜访,但仍被雇主以各种理由回绝。
他太“出名”了,作为国内首个跨性别就业歧视案件的当事人,哪怕本地媒体罕有报道,在网上键入“跨性别”或者“就业歧视”就能看到他在法院门口的照片,那时的C举着胜诉的仲裁书,脸上洋溢着微笑。
这是一场皮洛士式的胜利。为了取证,C多次遭到原雇主言语上的羞辱;为了立案,C和他的律师从工商到劳动部门上下跑了个遍。案件在审理期间关注的电话如潮涌来,一位东北的跨性别者称赞他的勇气与无畏;也有跨性别者说他把这个群体带向了坏的地方,骂他因为自己的维权影响了整个群体,社群里的一些“兄弟”甚至叫他不要再继续做这些事不要曝光跨性别认同,不然会在群体里面拒绝他继续和其他人接触。
对于可能遇到的谩骂和指责,C自以为做好了准备。但还有身边认识了多年的老友劝他三思,劝他放弃,对此他回应道: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当影片播到他感情经历的那段,导演问一个女孩子:你想好两个人以后该怎么过么?她说:“没有想好,过一天算一天吧。”
女孩在接受访谈时“全副武装”,马赛克从头到脚打满全身,说话的语调也被做了变声处理。看到画面没有被打码的地方,C给自己狠狠灌了一口空气,他太熟悉了,从房间的陈设到地板的样式,这是他在贵阳的家,而那个女孩子,便是同他一起朝夕相处过的女友。
C缓缓闭上眼睛,临近去北京前,女孩没有任何征兆地说自己要在老家结婚生孩子,并问C能不能等自己两年,两年后完成家里的意愿后,可以离婚再跟他继续生活。C断然拒绝了。“我不知道两年会发生什么变化,而且我在北京她在贵阳,两年后生了孩子还能舍得离婚?”
C靠在自家阳台上抽烟,望着楼下来往的面孔变得芝麻粒般大小。
C不仅是一个跨性别者,还是贵州黔程的负责人,小组是他自读大学时便操办起来的,起初没有活动场地,他就拜托朋友一个一个找;没有活动资金,他就用自己的钱补贴。案子在开庭审理时,前来旁听的小伙伴容纳了二十余席的法庭,没位子的就在外面等候着。官司胜诉的消息在社群传播开以后,慕名找到C并希望加入小组的人越来越多,小组没有工作场地,他就在奶茶店逐一面试,他是为了筛选今后能坚持下来的人。
因为正式的工作找不到,C只得委托当地的朋友帮忙。最后他在一家朋友开的饭店做帮厨,淘洗、备料、烹饪,在拥挤、燥热、封闭的后厨里每天忙碌十几个小时。他说服自己这样的坚持不仅是为了混口饭吃,而是要有更多的力量去支撑身后支撑他的众人的期待。
从往昔的记忆中回到现实,影片已经临近尾声,这次的活动快要散场了。
C看到有人走向他所在的角落。
“书上说跨性别是性别认知障碍,是吗?”
北京的熊猫
熊猫在英国读书时就结识了一个中国女孩,交往中难免有些矛盾,“当时妈妈问我为什么不开心,可以回国来到父母身边,有什么事有父母在。”在母爱面前,熊猫放下了防备,将女朋友闹分手的事全盘拖出,但换来意料之外的结果。“我妈在电话里是很平静的,我以为他们接受了。其实现场的情况是我爸瘫坐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熊猫的母亲开始强装平静,随后发生180度大翻转,“她说你这样子是不对的,你这样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违背人类道德理念的。”最后强调:“一个女孩就必须得结婚生子!”
除了回国,熊猫一时没有别的选择。此前她已经在英国生活了十四年,本做好了定居的打算,结果一番折腾交往了六年的女友也连带告吹。
“因为是女校,所以发生在同性之间的暧昧都挺常见的,在学校里牵手大家都无所谓”。然而英国并非想象中的西方国家那等“开放”,以虔诚的信徒为主的保守人群对同性婚姻立法的态度是冷漠的,一副你爱跟谁交往是你的事,你不要妨碍我的生活就可以了,延续到年轻人上,“能看到有些人在伴侣关系上很开放,但是有些人就只能是一对一的关系。”
熊猫是后者,她曾经交往过一个男生:“那家伙实在是太大男子主义了,完全不知道女孩子需要什么。”相较于不同性别伴侣的恋爱经历,熊猫并没有感到不自在:“无论是跟男生还是女生,恋爱本身就应该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在于你喜欢谁,而不在于对方是什么性别。”
回国之后熊猫跟父母事实上处于长期冷战的状态,白领的生活是枯燥的,每天两点一线地往返,下了班以后她就闷在房间里看剧,那是唯一一件不需要与人交谈的事情。英国的、美国的、日本的,她一部一部地看着,但偶尔也从中不得不发现自己的生活。有部叫做《最后的朋友》的日剧,戏中的岸本瑠可是“性别认知障碍”,但是ta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这部电视剧对熊猫产生了很深刻的印象,她开始关注跨性别者是怎样的存在。
她是为了看VICE电影首映而来,在《错位:亚洲跨性别者》这部纪录片首映前,她完全不知道,C是“中国首起跨性别就业歧视案”的核心人物。初次接触到站在眼前的C,她好奇的凑上前,问了最初的那个问题。
观影后C和熊猫互留了微信号,两人的交流也开始变得亲密起来,直到滚床单时,熊猫才感受到了C作为一个跨性别与以往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不同,C对熊猫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你不能触碰我的身体”,不止如此,熊猫还记得:“C全程都没有脱下束缚在身上的背心”。
C在北京的行程到了尾声,而熊猫在跟原雇主交了一大笔违约金之后,跟着C一起回了贵州,“两个人的关系一定需要一种过程才能得到肯定。”
初到贵阳,本地社群里的朋友投来疑惑的目光,是什么风把一片海吹到大山里来了。媒体也好奇她作为一个跨性别者伴侣的体验。熊猫表现的和C的前任不一样,在镜头面前她从不遮掩自己的面目——娟娟长发加上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她说爱一个人不应对ta和自己造成伤害,“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我的老师和她的伴侣生活在一起很久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们就没有结婚,两个人之间的爱情,依靠的是对彼此的扶持,而不是一纸证书。”
熊猫嗜辣,尽管在地理上她和辣椒没半毛关系——出生在深圳,成长在英国。辣椒素刺激人口腔的时候也会让人食欲大增,只要遇上了辣的,无论炒菜还是蘸水她都照单全收。“贵阳吃的很好,空气也好。”但在工作节奏上,贵阳令她无法适应:“感觉像是在养老,周围人的生活节奏都是慢慢腾腾的。”
对C而言,既然没有全职工作的掣肘,索性扑在社群公益上。在胜诉的消息传遍贵阳社群的每一个旮旮旯旯后,C也不打算隐藏下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C说:“我想改变的并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生活状态,而是整个环境,如果整个环境不改变,你一个人过得再好都会被身边的环境所影响。而那是一种不好的影响。”
借着胜利者的光环,C开始筹备全国的公益巡讲,为的就是普及跨性别的知识,同时还要组织社群活动。在那家奶茶店里,C给黔程小组的成员安排分工,每一个部门负责人开始陈述自己负责项目的进展情况。
“你的活动方案呢?”他向工作组的一位成员发问。
“还没做好......”
“你负责的这个项目就在下个月,你要准备好,活动方案我这里有模板。”C对活动方案的要求极高,会细化到当天的天气情况,以及所有可能导致活动不能够正常办下去的原因,包括参加人数。与此对应的是提前准备好多套预案。
“这么多预案我们用得着吗?”在座的一位组员提出疑问。
“这次活动用不着,不代表下次用不着!”他们现在还不知道,LGBT+的公开活动常会因为“特殊原因”而不得不更换场地甚至被迫取消。
筹备多时的活动开始了,C特意请到了另一名跨性别者做嘉宾,参与者当中有不少都是当地第一次出现的社群新面孔。六十多平米的奶茶店里坐了寥寥十几个人。C有自己的隐忧:“ta们很天真地认为跨性别者改变了自己的身体就能过所谓正常人的生活了”。
小组的活动变成了一个不成功的范式,只要是关于社交的活动,报名的人几乎是在活动消息放出后就把名额报满,甚至还有“空降”;而如果是设计培训和宣讲的,则需要C反复动员。
一连几场活动下来并没有达到C想要的效果,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枕边的熊猫将嘴边反复咽下的话说了出来:“要不,我们回北京吧,你去北京拼拼看。”
贵阳的礼物
2018年,C再次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途,这次他不再是一个人。出发之前,他特意给自己带了一件“礼物”。
回贵州时,C带着熊猫探望了自己的父母。对于C“同性恋”的事,两位老人依旧维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们觉得能接受我是同性恋,但是不能得寸进尺去手术改变身体,只要一说做手术他们就觉得接受不了。”这是横在C面前的问题,没有亲属的签字他就无法完成性别重置手术。他不止一次向父母解释:“虽然你没有了女儿,但是你多了一个儿子呀。”奈何C怎么劝说,两位老人就是不答应,认为手术才是对身体巨大的伤害,更不愿让他承受“切肤之痛”。爸妈从来都是爱他的,C去北京以后,母亲偶尔还会从老家寄来折耳根,用顺丰快递,付出的邮费比原材料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最初C在城北租了房子暂时安定下来,也注意到了熊猫和家人僵硬的关系,那时熊猫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在C的“远程”指导下,熊猫开始跟父母修复撕裂的关系,下班回家后,熊猫主动给父母买点心和水果,虽说不多,日子一天天过去,熊猫的父母也有所觉察:“他们一直问我是不是恋爱了?”
熊猫顺水推舟带上C去见了父母,双方见面的结果令熊猫很欣喜:“我爸爸妈妈见到他,但是不知道他是跨性别,我在慢慢渗透。出柜之后爸妈一直很反对我,对我和前女友的交往一直也处于无视的状态,因为他们知道改变不了。现在以为我有了一个男朋友特别开心。”
那时的C身体健硕,看起来就是个帅小伙。
2019年,C把黔程小组交了出去。讫儿,当初在奶茶店经过面试才加入小组的成员,如今正式接过负责人的位子。
再次来到北京,老家的不顺、失意和条条框框全被C抛到脑后,他决意开始走上性别改变之路。要彻底地重塑身体,首先得接受激素治疗,他去医院体检发现自己的肝肾功能都无法承受皮埋的激素释放,加上从父亲遗传下来的心脏缺陷,医生给出了NO的建议,说如果要注射激素可能会有猝死的风险。
然而C还是委托兄弟偷偷开出了口服激素,哪怕没有医生的指导,他不愿再等下去,不愿在自己的人生里留下遗憾。在贵阳的一次游泳时,他特意问了周围朋友,如何做一个看起来像男性生殖器的物体放在泳裤里,游泳时就不会被人看到没有凸起,“跨性别有很多种,我是期望改变身体的那种。”
激素治疗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C嘴唇上的绒毛逐渐变成了黑黑的胡子,说话的声音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低沉,这也是不可逆的过程,C不止一次透露出担心,万一声音变得不好听怎么办。
因为持续地服用激素,C的情绪变得暴躁。工作的间隙,一个男同事凑过来,正看屏幕的C马上瞪回去:“你看什么!”。
男同事赶紧化解尴尬:“没有啦,我觉得你好帅。”C突然笑一笑。
药物的副作用有很多,说明书密密麻麻罗列了各种可能产生的不适。呕吐、眩晕、食欲减退。熊猫给C规划了一个合理的用药时间,这是她为他能做的,也是他觉得感动的地方:“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支持。”
北京的夏天热得像个蒸笼,C每天出门就只穿拖鞋,融入由人群组成的潮汐里,奔涌在家和办公室的路途上,“在北京生活很挤,也很累,但北京有一种感觉,一种能推着你向前走的感觉。”
那天C下班很早,他在给熊猫准备晚饭。光脚站在灶台前,流出的汗水浸湿了贴身的背心,他伸手在橱柜里摸了好一阵,才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来,打开之后里面还裹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用四根手指缓缓解开后方才露出里面红艳的真容——辣椒。黔北产的美人椒,饱满的种子弥散出北方辣椒所没有的独特香气。食物是C和老家为数不多的羁绊之一,五斤重的铁锅在C的手里跟玩具似的,食物被手臂有力地带动,上下翻滚。
C的纹身占据了他整个上臂,稍微低了头的孙悟空盘桓在莲花宝座上,身后散发出阵阵光晕。斗战胜佛,——这是他从贵阳带给自己的“礼物”。
他战斗了,胜利了,并期许着自己能进入佛的境地。
晚饭摆盘不到五分钟,熊猫拧开了家里的门。她带回了一个消息,北京开始有同性伴侣做意定监护了,这意味着双方可以在彼此的手术协议书上签字,尽管目前还不知这个监护是否也能决定伴侣的性别手术签字。
C特意开了一瓶香槟酒,脸上挂着微笑。
王大湿 | 作者
我喝酒纹身拍裸照但我知道我是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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