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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丝路
   青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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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16日，国务院公布了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青龙镇遗址入选，并且是此次上海入选的唯一一处古遗址。
作为上海最为重要的考古遗址之一，青龙镇一直吸引着考古工作者的目光。几年前在此处的一次考古发现，不仅让稀世珍宝重见天日，更重现了一段上海与海上丝路的前尘往事......
今日的青龙塔与青龙寺
青龙镇遗址位于今青浦区白鹤镇。据文献记载，青龙镇是唐宋时期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吴淞江的变迁，港口功能的逐渐丧失，使得这座古镇淹没于地下长达数百年。直到上世纪80年代，当地村民在开挖窑河时发现了一口唐代水井，由此人们才得以窥见青龙镇地下遗存的蛛丝马迹。
在唐代水井中发现的长沙窑青釉褐彩雄狮纹执壶，
具有明显的西域色彩
上海博物馆考古研究部对青龙镇遗址展开了长期的考古勘探与发掘工作，确证了青龙镇是唐宋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贸易港口。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青龙镇已经被湮没于农田之中，只有依然矗立的青龙塔依稀可以追忆往昔的繁荣。
为了深入了解青龙镇过去的辉煌，2010年开始，上海博物馆考古部将青龙镇作为上海考古重点发掘遗址，对其进行了长期有计划性的考古勘探和发掘。
一片字砖引出古寺谜踪
隆平寺在文献记载中被称为“北寺”，它与现存属于“南寺”的青龙塔一起构成了复原青龙镇布局南北区域的两个关键性地标。
要找到记载中的寺院并不容易。根据记载，隆平寺在万安桥的北面，幸运的是，万安桥如今还在地表。2015年时，上海博物馆考古队员在万安桥附近挖了一条探沟，发现一块砖上写着“入塔内”三字。因为这三个字，考古队员猜测这是造塔时赞助人捐赠的砖，而塔正在探沟附近。
隆平寺塔考古发掘现场
已经经历了一千年的岁月，当塔基终于露出一角时，仍然没有人敢断定这是什么。考古队员用小铲子、小刷子小心剥离着塔身，猜测着建筑的结构。中国的建筑夯土不像西方的石头建筑，稍微用点力气就会挖过头，在判断遗迹的过程中要非常小心。随着一个谜团的揭开，新的谜团又马上产生。
直到有一天，考古队员王建文去青龙塔航拍，拿出照片，他突然发现青龙塔的形状和他们正在发掘的遗址极为相像，两者呈对称结构，这样基本可以确定北面同样是佛塔。
隆平寺塔地基遗址航拍图
令考古队感到幸运的是，佛塔的形状是八边形，这一特殊形状为考古判断提供了重要依据。倘若挖出的是其他建筑部分，其实很难证明，这就是文献中所记载的隆平寺。
模印字砖也是一个重要证据。从已经完整揭露的塔基遗址上，可以看出砖墙上刻有清晰字样，例如“陆仁安并妻孟十娘舍八万四千片”“妻程二娘舍砖”“二万片入塔内”，这些模印砖上所载的都是当时的捐助人捐赠的砖的数量，这些砖是从窑厂定做的。这些字砖里也许藏着许多故事，期待后来慢慢发掘。
隆平寺塔遗址所发现的
“永充塔下用，郁四娘舍一片”朱书砖（左）
与“陆仁安并妻孟十娘舍八万四千片”模印阴文砖（中）
（北宋）
从2015年10月24日开工，一直到当年12月18日确定佛塔，中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然而这只是青龙镇之谜的冰山一角。“我们特别渴望能有一副眼镜，戴上后，能看到过去是什么样。”王建文说。考古是一个需要好奇心的职业，但并不是每天都能有新发现，有时也要承受悬而难解所带来的煎熬。
隆平寺塔基塔心室夯土层中的木梁结构，
木梁下方即为地宫
隆平寺塔始建于北宋天圣年间（1023～1032），平面呈八边形，散水、角柱、副阶铺装莲花柱础、倚柱、壸门等塔基的关键部分保存较好。现在看到的塔基最大直径21米左右。根据考古队员的估测，这座塔原本高度约50多米，在文献里，明确记载它是一座“七层”塔。上海博物馆副馆长、考古研究部主任、研究馆员陈杰认为，从塔基的直径而言，隆平寺塔的体量超过目前上海所存的13座古塔。
佛门珍宝重见天日
隆平寺的地基采用夯打方法逐层筑成，按照文献记载，塔心室下埋有地宫，“中藏舍利”。令考古队员感到兴奋的是，刚开始发掘不久，就确定了地宫的存在。
但波折也随之而来。地宫顶上有木梁，既不能破坏结构，又要发掘内部，要做到万无一失，只能一次次开专家会议论证，寻找可行方案。从2016年3月确定地宫，一直到9月才发掘，中间又隔了五个多月，但为了文物安全，一切都急不得。
隆平寺塔模拟复原图（地面以上为推测）
隆平寺地宫的发掘从2016年9月9日早上6点多开始。地宫宽度只有1米至1.5米，发掘相当困难，但在狭小的空间里，所有步骤都不能少。地宫上面有九层砖，每一层都要照相、画图、文字记录、打包编号……考古队员们蹲在木梁下面挖砖清理，十几个小时过去，想要站起来时，才发现腿已经完全麻了，好像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
隆平寺塔基地宫模型，比例1∶1.2
9月9日的22点41分，地宫的九层覆砖被尽数揭开。当最后一层的覆石移除后，地宫的内部结构与文物赫然呈现于大家的眼前，一时间，现场爆发出一阵掌声。考古人员终于松了一口气，连日来持续高强度工作的疲惫感也随之烟消云散。此时此刻，距离发掘的起始时间已然过去了近十六个小时。
隆平寺塔地宫中出土的铅贴金阿育王塔
地宫宫室内壁为石板砌筑，下面满铺各时代钱币万余枚。地宫中置套函，函外左右各有一座阿育王塔。套函共有四层，最外为木函，向内依次为铁函、木贴金函、银函。银函底部铺有一层彩色宝石，上置一尊释迦摩尼涅槃像。
此次发掘，在套函内发现了一个铜瓶，瓶内装有四颗圆珠，其中三颗为水晶质，它们应当就是佛教圣物舍利。这一发现印证了文献的记载，该塔的舍利瘗埋方式，为佛教史研究提供了重要材料。
隆平寺地宫出土的铜瓶和其中的舍利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院长、教授杭侃认为，隆平寺塔舍利瘗埋方式符合南方主流的特点，该塔是由居民捐砖建造，体现了青龙镇当地社会的财力，也是佛教世俗化的反映。“市镇是宋代社会最重要的一个细胞，在城镇化进程中保留下青龙镇遗址非常重要。”
古塔见证海港繁荣
塔的北面不到一公里就是吴淞江，隆平寺塔在当时也有灯塔的作用。海上贸易风险极大，每次出海都有可能有去无回。文献记载，当地民众事佛犹盛，一方面就是要祈祷出海平安，求得心理慰藉。
与隆平寺塔相对的青龙寺塔矗立至今，
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兴衰变迁
陈杰介绍，吴淞江在唐宋时期江面非常宽，据记载唐代有二十里，宋代也有九里。青龙镇处在“控江连海”的位置，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也是成为贸易港口的非常重要的条件。因为当时江面很宽，很多到青龙镇停泊的商船找不到地方靠岸，所以提议在这里建一个灯塔。
这座灯塔也护佑着青龙镇的贸易繁荣。北宋陈林撰写的《隆平寺藏经记》记载：
“青龙镇瞰松江之上，据沪渎之口，岛夷闽粤交广之途所自出，风樯浪楫，朝夕上下，富商巨贾，豪宗右姓之所会。”
青龙镇遗址出土的宋代龙泉窑青釉长颈瓶
北宋嘉祐七年（1062）所刻的《隆平寺灵鉴宝塔铭》中也有：“自杭、苏、湖、常等州日月而至；福建、漳、泉、明、越、温、台等州岁二三至；广南、日本、新罗岁或一至。”这些都表明，青龙镇在当时是重要的贸易口岸，甚至是通往日本、朝鲜的国际性港口。
近年来，青龙镇遗址历年考古发掘出土了可复原瓷器6000余件及数十万片碎瓷片。考古专家指出，陶瓷器其实是一个耐用品，瓷器出土这么大密度，不是当地消费得了的，更多的是准备转运到其他地方的，这证明这里是一个繁忙的贸易港口。
隆平寺塔出土的瓷器：长沙窑、德清窑、越窑等
这些瓷器里面，唐代以越窑、德清窑、长沙窑为主，至宋代则渐以福建、浙江、江西的瓷器产品为大宗。福建瓷器主要为闽江流域的产品。浙江瓷器有龙泉窑、温州窑等，江西瓷器有景德镇窑、吉州窑等。
这些出土瓷器可与文献相印证，也与韩国马岛沉船、日本福冈博多遗址出土的瓷器组合非常相似，反映了青龙镇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贸易港口的重要地位。
越有巨镇，其名青龙
青龙镇的考古发现改变了很多人上海开埠前是个“小渔村”的认识。青龙镇是上海地区最早设立的市镇。正德《松江府志》曾记载云：
“青龙镇在青龙江上，天宝五年置。”
唐天宝五年即公元746年，这一时间比上海地区最早的县治华亭县建立（天宝十年）还要早5年。
《光绪青浦续志》中对青龙镇的记载
（上海市档案馆藏）
虽然，这一说法尚有待商榷，但是至少到了北宋，青龙镇已经成为上海地区重要的市镇，北宋地理书籍《元丰九域志》《吴郡图经续记》都已经有“青龙镇”记载。根据《宋会要辑稿·食货》记载，北宋熙宁十年（1077）青龙镇的商税额为15879贯403文，在两浙路各镇中居首，是华亭县的1.5倍、昆山县的2.13倍，即使是在全国的州府一级也属于中上等。
北宋应熙曾倾情写下一篇《青龙赋》，盛赞青龙镇的繁华：
青龙赋
“粤（越）有巨镇，其名青龙。控江而淮浙辐辏，连海而闽楚交通。平分昆岫之蟾光，夜猿啼古木；占得华亭之秀色，晓鹤唳清风，咫尺天光，依稀日域。市廛杂夷夏之人，宝货富东南之物。讴歌嘹亮，开颜而莫尽欢欣；阛阓繁华，触目而无穷春色。宝塔悬螭，亭台驾霓……”
北宋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上海地图，
可见当时青龙镇（红色框内）可由吴淞江直通大海，
航运十分便利
到了南宋初年，青龙镇进一步繁荣，市镇规模十分可观，镇上有三十六坊，有镇学，有酒坊，茶、盐、酒等务在镇上均设有税场。当时市容繁华，被誉为“富商巨贾、豪宗右姓之所会也”，还有“小杭州”之称。
唐宋时期，随着中国经济中心的南移，逐渐形成新的海上贸易格局。青龙镇则因占据了“控江而淮浙辐辏，连海而闽楚交通”的地理优势，成为海上贸易商贩的聚集之地。《吴郡图经续记》卷中云：
“今观松江正流下吴江县，过甫里，经华亭，入青龙镇，海商之所凑集也。”
《绍熙云间志》也有“青龙镇去县五十四里，居松江之阴，海商辐凑之所”的记载。
今人根据《青龙赋》绘制的《海纳百川图》
青龙镇人杰地灵，曾吸引一大批文人墨客汇集于此。北宋书画家米芾曾经担任过青龙镇的监镇。北宋诗人梅尧臣多次到青龙镇游历，著有《青龙杂志》，“三亭、七塔、十三寺、二十二桥、三十六坊”的记载正是出自于此。梅尧臣还写过 《青龙海上观潮》，描写潮水汹涌的奇观：
阁向沧州空怨泣。
老鱼无守随上下，
不久却回如鼻吸。
百川倒蹙水欲立，
苏轼、秦观、张先、赵孟頫等人也曾到过青龙镇，并留下诗文佳作。据《青浦地名小志》记载，元丰二年（1079）正月，苏轼曾为章粢建于青龙镇附近的宅第撰题记。另据《中吴纪闻》记载，苏东坡还曾为李行中在青龙镇修筑的园亭题额“醉眠亭”，并赋《李行中秀才醉眠亭三绝》。苏辙、梅圣俞、张先、秦观等也都在醉眠亭中有诗唱和。
上海的前世今生踪
经过大规模考古勘探，考古学者初步摸清了青龙镇遗址的范围与重点埋藏区域。勘探结果显示，青龙镇遗址主要沿着通波塘两岸分布，南北长约3公里，东西最宽处1公里，窄处仅有四百米，总面积约2平方公里，距河道越近，文化层堆积越丰富，体现了江南水乡市镇布局的特征。
上海元代志丹苑水闸遗址
然而，青龙镇的历史，是否能够真的和几十公里外的上海市中心城区联系起来？陈杰认为，上海城市发展同水有关系。青龙镇遗址和此前发掘的元代志丹苑水闸遗址等都可以串联起来。
“上海的发展是一个以水兴市、以港兴市的过程。青龙港或青龙镇是一个重要的点。随着吴淞江的变迁、淤塞，大的商船进不来，只能往东迁，迁到了上海镇。后来上海镇淤塞，到明代以后开了黄浦江，成为新的入海口，所以我们的城市中心又迁到了吴淞江口，在这里兴建了现代的上海城和上海港。”
任仁发（1254—1327），元代画家、水利家。
图为其画作《五王醉归图》（局部），
该画作曾创下
2016年中国艺术品全球最高拍卖成交价
有趣的是，志丹苑遗址是当时治理吴淞江的重要水利工程，而负责这一工程的官员任仁发正是青龙镇人。任仁发的墓葬就在青龙镇东南角，上世纪50年代时被发现。在2006年，志丹苑元代水闸遗址也曾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两个遗址都和吴淞江有关。志丹苑是治理航运的水闸，青龙镇则是海上贸易的港口，它们共同构成了上海的前世今生。
海上丝路与上海
考古发现的瓷器与文献记载相印证，证明了青龙镇是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港口之一，为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添加了新的证据。在2016年12月2日青龙镇考古成果专家论证会上，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学部委员刘庆柱提出：
“青龙镇与上海城市发展有着密切关系。海上丝绸之路随着历史发展是从南向北迁徙的，从秦汉时期的合浦，到西汉的番禺，到中古之后的福建泉州，到封建后期的宁波，再到近代上海，这就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发展的过程。”
青龙镇遗址出土瓷器窑口与贸易线路图
这一论点也在青龙镇日后入选2016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时得到再度确认。专家认为，青龙镇发掘最重要的收获之一是，出土的大量瓷器证明了这是一座重要的海上贸易港口城市。为解决长期以来使学界困惑的晚唐到南宋时期某些外销产品的输出路线的问题提供了重要的资料。
让陈杰等人骄傲的是，过去，海上丝绸之路申遗工作会议会邀请沿海地区的各个城市，唯独没有上海，因为青龙镇的发现，上海终于得到了邀请函。
在“一带一路”的大背景下，海上丝绸之路考古的历史与文化价值愈益凸显。青龙镇遗址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相吻合，证明了它作为唐宋时期海上贸易港口的重要地位，为海上丝绸之路考古提供了新的材料。其以港兴市的特点，也为如今作为国际贸易中心的上海城市发展，寻找到了历史脉络和文化根基。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模拟复原的
鼎盛时期（两宋）青龙镇港口和社会风貌图。
（曹俊、叶田媛、王美杰、狄斐、杨可欣、葛晓婵绘）
看着地宫出土的文物，上海博物馆馆长杨志刚禁不住遥想，当年隆平寺建在吴淞江边上，以佛塔点亮的灯作为指引航向的标志，同航运紧紧结合，它同如今的洋山深水港也有文化基因的联系。
“我们今天要建设国际航运中心，其中的基因可以追溯到青龙镇。考古发现也为上海城市发展和未来关系提供了新的判断，为上海推动一带一路建设提供了新的动力，希望借由考古发掘取得的深入成果为继续挖掘渊源，探寻城市源头提供更加积极的推动作用。”
关于青龙镇的谜团还有很多，正如梅尧臣《青龙杂志》上记载的“三亭、七塔、十三寺、二十二桥、三十六坊”，如今的发现还只是冰山一角，考古发掘工作还会继续下去。
杂志编辑：徐    烜
新媒体编辑：陆闻天
排版：王冰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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