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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正阳门外西河沿岸有一家中兴旅馆,正处商贾云集的繁会之地,又临近东西车站,“盖从政者流谒选朝觐之所萃也”。光绪三十一年(1905)春,有一位操着京畿之地口音、随带行李很少的客人前来入住,旅馆的伙计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因而将他视作寻常旅客对待。客人居住在24号房,与人鲜少来往,平常也没有什么事务处理,只是静静地在房内独处,如此数月时间,也无离店的意思。
按当时旅馆的通例,客人登程上路时,一般会拿些茶酒类的小费给侍应的伙计,常住的客人若非聚众小赌或其它的娱乐活动,伙计是没有小费可拿的。故而旅店的伙计都喜欢新客,客人一旦居住时间长了便讨他们生厌,“呼茶呼饭不时至,其惯习也”。
某天早晨,伙计奇怪24号房门没有开启,通过询问掌柜才知客人还未交房门钥匙。掌柜则因客人久欠“房膳金”未缴怕他逃遁离去,连忙赶至24号客房隔着玻璃窥探究竟,只见房内行李俱在,而客人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当时京城正值疫病盛行,掌柜私下忖度客人必是猝然遭病死的,只是奇怪客人为何又自锁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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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已见死人,则群骇而呼”,很快,旅店住客得知消息,纷纷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有责备伙计处事不严谨的,有怀疑是掌柜挟私报复的,众人云集24号客房门口,“百声杂叱”,喧嚣不止。于是掌柜排众而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人死于店,为店主之责,勿须多言,决不会连累大家。但客人为何而死,又为何自锁房门而死,这些事情还不分明,依我之意,打开房门,望大家一同进去作个见证,如何?大家没意见的话,就让伙计开门。”众人面面相觑,也没其它办法,只好跟随掌柜的“伐锁而启门”。
只见房内死者躺在地上,一旁有殷殷血迹,伙计和掌柜走近一瞧,发现死者竟不是住客,而是德恒玉器铺的伙计,大为惊奇之余,便将此事报至城外的巡警总厅。京城地面刑事向来归属城坊管辖,但这年九月城坊被裁撤,新置了巡警部,设内外城巡警厅丞佥事各官,这些佥事厅丞粗举大纲,调用人员,大多年少气盛,常喜事,有案报,则随往。当时勘案的人是行走佥事某甲,接报后到现场勘验。
根据勘验,中兴旅馆房屋一所,坐落于外城石一区西河沿中间路北面,合计平屋四层,其中西跨院平屋两层,24号房在中间第二层正房东首,隔墙小院,北屋一间,向东向南均不通别处。南向有两扇窗户,窗纸有穿孔,窗西边朝南房门,门上布帘和搭扣已毁。房内靠窗土炕,枕席未动,西墙方桌一张,上置茶壶烟袋零伴,东墙有凳阁软包筐子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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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卧炕前桌旁,仰面右侧,头西足东,左足微曲,地有血迹,旁遗小刀一柄。又移尸向光处,检验尸体,当据检验得,死者李玉昌,17岁,身穿蓝夏布长衫,白布坎肩裤,鞋袜全。尸身量长四尺三寸五分,仰面,面色白,致命在左乳下尖刀伤一处,斜长七分,宽三分,深入内,应该是生前受伤身死,凶器小尖刀一柄,与伤痕相符。
佥事勘验完毕,便将尸身掩盖,随后就地讯问相关人员,首先是中兴旅馆的店主周祥美,四十八岁,山东登州府福山县人,住在顺治门外广积寺后,这店开了二十多年,由掌柜王小侯负责打理。当天早上出事时,他并不在,听人报知店里出了命案才赶过来,由于不常在店,24号房的住客陈兴法,与死者李玉昌是否认识或有生意往来,周祥美也不知情。
佥事某甲据此传讯掌柜王小侯,王小侯现年四十五岁,天津宝坻人,三年前来中兴旅馆帮忙,因买卖与老板周祥美认识,之前在天兴楼南菜馆管账,后菜馆歇业,由老东家保荐,才到了中兴旅馆。据他交代,24号房客人陈兴法,是今年正月二十四日住的店,入住五个多月了,平日略显寒酸老土,与前门东义兴成洋货铺张姓伙计、大栅栏豫祥南货铺不知姓名的伙计有来往,但来往不多,多数时间自己一人独处,据说是来京谋作洋货铺买卖的。
佥事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住客欠了你们多少房饭钱?”王小侯回道:“三个多月,总共六百多串钱。”“既是欠了这么多钱,你们如何不会胁迫索取呢?”“长年做买卖,不在乎为了几百串钱就去胁迫客人,伙计们都知道规矩,万万不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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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应的伙计老王也过来交代说,他与李三、朱五同值第二层房,自己值东边一带,朱五值西边一带,李三承接往来。今早开饭时,见房门未开,便报给掌柜知晓,大约晌午时分,掌柜和自己并一帮住客进入24号房内察看。他昨晚饭后,到该客房内收拾打扫、泡茶掌灯时,客人还好,没什么异样,晚八点后,有位山东孟老爷下店,另有官客堂客五位,仆从行李不少,正住二层正房,自己偕同李三、朱五帮同照料,人声嘈杂,也就不曾留心24号房客。
佥事问道:“死者李玉昌,你可认识?”老王点头回道:“小人与他极熟,昨天不止一次来过店里,小人们吃晚饭时,他还在一旁看吃谈笑。此后有事,小人便未加留意他的去向。”
佥事连忙传唤德恒玉器铺的老板张冠成,张冠成六十二岁,河北保定人,住在取灯儿胡同,在京已开店三十多年。店中并无伙计,仅有学徒三人,死者就是其中之一,十四岁到店,今年十七岁,在店整三年。佥事问道:“此人平素如何?”张冠成答道:“老成小心,在店里甚是得力,昨日早晨携带货包离店,包里装的货品是我亲自交办的。”
说罢,他呈上货单一纸,内计汉玉镯三只,翡翠玉镯二对,汉玉搬指一只,翡翠搬指三只,白玉皮翎管二个,白玉翎管一个,翡翠烟嘴本个,翡翠朝珠全串,珊瑚纪念四副,翡翠佛头二副,碧霞佛头一副,翡翠押发三根,翡翠如意簪一根,白玉匾簪一根,玉皮大簪一根,各项烟壶四个,各项手串五副,翡翠耳挖簪签零件十六件,白玉带头一个,翡翠带头二个,白玉皮带头一个,各项戒指等零件十九件,蜜蜡朝珠全副,金珀朝珠全副,桃核朝珠全副。以上约估值银一千二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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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张冠成另外指出,一般当天早晨携带货物出去,按理当晚应归店报账检货,但实际情况不一定,因为李玉昌家住西河沿西头,家中尚有孀母,只此一男,有时他便住家中,次日晚一并归算。佥事问道:“何以昨晚他不归?你不曾查问?”
张冠成解释道:“小人过十点钟回家过夜,当时未曾查问得,今晨到店,以为是他是住在家中,亦未诧异。晌午时分,此间店伙计报信,小人赶忙前来,得知店主已经报案请验,便留此听传。”鉴于死者母亲张氏一直喊诉孤苦,请求查明真凶,佥事某甲便对中兴旅馆老板周祥美说道:“事出你店,店主莫可辞责,着先缴银八两,给死者家属领尸自行棺殓,店伙老王带厅,听候缉凶质讯,余人保释。”
检察某乙,以巡警部卫生司主事兼巡警检察事务,当晚值夜班,留在厅署,佥事某甲与他交谈研究。某乙沉吟道:“从来江湖无善士,店家窝匪为匪事的常有,不可信。死者是玉器铺伙计,无确证,且货包已失,可人为捏造,住客是谁,我们都没见过。若是我主理此案,今日必带店主掌柜回厅详讯。”
佥事某甲摇头道:“不然,店客不一,此号房住客,曾有人见到过,有与他往来谈笑的,玉器伙计,更有曾与他交易,店主纵然为恶,万不可能尽掩诸客之口。以我之见,24号房客陈兴法如不抓获,此案终难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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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分析后,还是不得要领,某乙见天色已晚,便出去巡班,某甲经过再三思虑,认为关键人物陈兴法不知去向,有可能南下江汉,也有可能东去天津,于是准备打电话联系天津巡警确认。这时巡班去的某乙跑进急道:“适才我出门,顺道南转,过了天坛,在道旁茶棚发现有可疑之迹,一人深更半夜,还在茶棚里喝茶,我上前检查,对方随身携有玉器货包,于是抓来厅里。”
经过一番审讯,佥事某甲才得知,此人是琉璃厂大升玉器铺的伙计,京东人杨立三,早晨携带包裹出门,因其有一亲戚王某在永定门外,相约有事商量,“坚留晚酌,路长行倦”,路远耽误了时间,便在店里歇脚喝茶。虽是如此,但按照巡警新章,晚十点后,店铺关门,是不允许有人携带包裹在外行走的,因此杨立三还是被值班的巡役拿下责罚。
第二天,佥事某甲奉堂官之令赴天津查察此事,刚上车,见到车里门角坐着一人,左手戴着成色灿然的翠玉镯,随身携带有个黄布包,面朝左,瞧不清长相。到了天津,刚下车,遇到天津警长来接,警长顺着佥事指的方向,将车内那人拿住,经过问询,那人说他是早上从通州直接坐车来天津探访王姓亲友的。
警长笑道:“通州抵京有铁道,通州抵津无铁道,这是京城东来的第一趟车,在京早上七时三十分开行,京通车尚未抵达,你就从通州来了天津,试问你今早是如何上的车?怎可能没在京城留宿过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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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客尴尬地笑了笑:“不不,我的确在京城留宿一晚,早晨才从京城坐车出发的,刚才不过说了句玩笑话。”警长点头道:“好好好,你既在京留宿一晚,我问你,你是哪里人?”
“奇怪,我不刚说了我是通州的吗?”“是通州的,我问你,你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乘客回说自己是耕田的乡里人,警长指着他手腕处的翠玉镯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耕田的农民,还是作奸犯科之徒?”乘客脸色立変,仍强行分辨自己是农民,但手中之物并非自己的。
不过片刻,外围观者如墙,一群巡警过来,将围观的百姓驱散开,经过搜查,乘客怀中还有相同样式的三个镯子,手串、烟壶之类的玉器若干。警长拿过乘客手中的黄布包交给佥事某甲验看,并对乘客喝道:“镯子还有三个,你为何只戴另外一个?看看此些物品,你一个耕田之人,难道种的是玉器吗?”
客人颤声应道:“冤枉,这货物是我舅舅相托帮忙带到天津的,他的玉器店开在通州西门大街万利。”纷扰之间,那边佥事某甲已经打开布包,发现内里包角印有门框胡同德恒商铺的字号,便对警长抬手止道:“查到了,字号符合,又能逃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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佥事出示布包对乘客正色道:“京城门框胡同德恒玉器铺的伙计李玉昌为人所杀,随身的玉器包不见,我刚奉命抓捕凶犯,你如不信,可看这里。”言罢,拿出公文,随即四名巡警上前,“执其人,挈其赃”,将乘客羁押在车站巡警派出所。
吃过饭后,两名天津巡警,四名车站巡警,陪同佥事,押着嫌犯,并携带赃物,坐车回到京城。某甲将一路遭遇禀报堂官,并呈上犯人供词:“中兴旅馆住客陈兴法杀死德恒玉器铺伙李玉昌劫去货包乘间脱逃一案,佥事上行走分省知县某某据勘得,解厅研讯。据凶犯陈兴法供,年四十七岁,通州人,父母双亡,兄弟俱无,妻子已故。向在通州西门大街德成洋货店打理,去年腊底,该店折本闭歇,在通州无处谋生。今春正月,由通来京,住居西河沿中兴旅馆二十四号房内。这几个月来,旅费告竭,在京寻人不着,告贷无门,正在进退为难,这死者李玉昌,与小人素无仇隙,祸缘当日店中到有大批客人,声势暄赫,行李众多,店中招呼不开。这李玉昌在院中站不住,便到小人房内闲谈,取笑小人乡下人,没中用的材料。小人羞愤成怒,不合与之口角,顺手取切白肉小刀,作势威吓,一时失手,刺中左胸,登时倒地毙命。小人见势不佳,见财起意,取得这李玉昌所携玉器货包,思量逃走,恐怕被人看破,将房门仍旧锁上,溜出店门,店中人杂,无人留意。小人出店后,冒充卖货,在小李纱帽胡同喜顺下处混过一夜,次早,明知有人查问,不敢露面,即至南小洼龙泉寺一带藏身。第二夜,闻得厅上已经获人,希图脱走,当到东车站搭通州车,情急慌忙,误购天津车票上车,意图到津再走。后见有人上车,认出是厅上老爷,情知不妙。车到杨村,等候交车,心想走下,适出车门被老爷拦阻,不敢闯过。到津后,即蒙盘诘获住的。兹蒙提讯,小人不敢虚捏,总求恩典就是。所供是实。”
堂官看完,笑道:“你办事果然异常迅速,昨天还有人说你踌躇迁延。”某甲拱手道:“还是仰仗大人教诲,所幸才得以抓获真凶。” 堂官颔首。佥事出,于是备文呈部,如例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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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清稗类钞》中【京师中兴旅馆案】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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