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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晚
1
其实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在坟墓般的散兵坑里,在长而曲折的战壕里,蚊虫作乱的七八月,阴雨连绵的夏秋冬,沈默在周龄之那里不止一次见到过韩秋月。
两寸见方的黑白照,不及手掌大,上面落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女郎,穿最流行的海派旗袍,立领修饰出一段纤长的颈,尖俏的下颔微微扬着,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叫秋月,姓韩。”说话的时候,周龄之脸上有难以言喻的自豪:“外白渡桥上认识的,当天她往胸口挂了一朵玉兰花,见到的第一面我便晓得,就是她了。”
队伍行进到集市的时候,他在颜料摊子上赖着不肯走,急赤白脸地跟老板讲价。最后是沈默借他钱,这才提着东西心满意足地回了队。
夜里借着半根残烛上颜色,手稍一抖弄糊了眼睛,周龄之急得直跺脚,也仍旧多亏了沈默,接过韩秋月的相片,说:“让我来。”
是以相片在他手里如此久,沈默竟总记不起她眼睛。今天亲自见到的时候才看清,原来是不大不小的杏仁眼,黑白分明,盈盈亮亮地朝人看一看,空气都静下来一两秒。
这教沈默想起家中天井放的一缸鱼,祖父埋了自北边运来的雨花石,泡得水盈润泽通体光滑,习习和风的初夏里,他捧起来一手,也是她眼睛这般透亮与闪耀。
只是眼白很快染上红,韩秋月捧着周龄之留下的一只钢笔,呜咽着道:“这是我送给他的……龄之他真的回不来了么?”
深夜打响的一场战役,他们遭到敌人的突袭,沈默与周龄之相继倒在黑暗里。死亡的巨大惶恐降临时,他们彼此交换信物,请求活下来的那个带回到家乡。
周龄之伤在大腿上,无论沈默怎么用力按,鲜红的血液仍旧如泉涌。他亦受了伤,强撑到半夜仍旧晕过去,第二日醒来,只有他在一片血红雪白的救护站。
沈默此刻垂着头,说:“对不起,我应该扛也把他扛回来。”
韩秋月轻轻摇着头,泪如盛夏新洒的雨点:“不怪你。”她两手抱着紧紧压在胸前,却仍是忍不住低泣道:“起码也要教人看见尸首啊。”
沈默见她穿得仍是海派旗袍,草绿的底色,镶墨绿滚边。不知道是不是相片上那件,款式看起来很相像,当时他怎会异想天开,给填了月白色。
韩秋月胸前一颗盘扣边,还别着一朵玉兰花。
送完消息回家的途中,沈默屈手擦了擦鼻子,并不曾离她十分近,怎的一直到现在,鼻尖竟还沾染着那花香。
2
再次见到韩秋月,她身前挂块小板,在人家店前吆喝买香粉。
午后的阳光仍烈,她热得面孔冒汗,鬓角细软的头发黏成一缕缕。粉白的脸上多了两道红,更衬得那双眼睛如秋水,如碧空。
沈默身边的女伴感兴趣,拉他过去挑香粉,这也想要,那也不错,她眼睛瞟着韩秋月:“有没有涂了能像你的那一种?”
女伴打心里不愿意承认,对方根本什么也不用涂,照样胜过描眉抹粉的她。
沈默纵容她一样挑一个,都拿牛皮纸仔仔细细包起来,付钱的时候他朝老板娘勾唇笑一笑:“果真认不得我了?”
韩秋月这才扬起她的杏仁眼,漆黑的瞳里闪过一分惊讶一分忧愁,轻声道:“认得的,你是龄之的朋友,沈先生。”
她随即又垂下眼。
沈默知道她并不欢迎他,他像一块惊堂木,时刻准备提醒她恋人逝去的消息。他有自知之明地道出声再见,带着女伴在对面茶楼里吃糕点。
一双眼睛仍旧忍不住朝韩秋月一边瞥,一位剃板寸的男人弓着腰,正在掏她挂在腰边的钱袋。沈默立马拍桌而起,吓了对面女伴一大跳。
沈默飞一般跃出了茶楼,循着那男人追出三条街,终于扣住他脖颈,捉他回了韩秋月的香粉摊。他摸一把满是汗的脸,说:“偷你钱的小贼我抓着了。”
韩秋月脸上竟然带着心疼和尴尬,她软绵绵的手按在沈默铁一般的胳膊上,声音是比之更软的甜,轻轻道:“沈先生,这是我表弟。”
沈默大窘地等到她收摊,跟在一步远的地方执意送她到家里:“下午的事情很抱歉,我只当那人是手脚不干净。”
韩秋月停下等了一等他,终于带起一分笑容道:“没有关系的,沈先生。”
他因这称呼再次皱起眉,说:“你不要喊我沈先生。我在部队里与龄之情同手足,我比他大,当他是弟弟,你也跟他喊我一声哥吧。”
韩秋月想了想,低声道:“那我就喊你沈哥吧。”
沈默点点头,说:“那我喊你秋月。”
他忽然无意识地揉了揉自己一只手,被韩秋月看到,问他哪里不舒服。
他满不在乎说:“战斗时被流弹打进了手腕,到现在里面还残留着碎片。平时都还好,阴天下雨或是用力过猛时,才会隐隐疼。”
韩秋月听得眉心微微蹙起来,从小板夹层里拿出个瓷瓶,翘着兰花指,用指甲抠出一小块,细细涂在他手腕上。
白色膏体也是淡淡玉兰香,分明冰冰又凉凉,渗进肌骨却着起炙热的火。
韩秋月问:“舒服点了吗?”沈默忽的一晃神,她如何可以连笑脸都带着暖暖的光。
3
沈默自此时常去帮衬韩秋月。她住的弄堂窄而旧,石库门在炮火里豁了角,前几日还落了碎石砸中人,是以过去的时候总忍不住一阵小跑。
她住二楼,只摆得进一张床的小房间,竹竿挑到对面另一户人家,挂在上头的旗袍总抻得十分平。见到他过来,总手忙脚乱收起内衣裤,他促狭笑一笑,其实老早就见到。
沈默给她搬长得茂盛的花草,雨天关窗户,晴天晒被褥。一人各抓一条床单的边,小心仔细地抖一抖,斜阳之中,空气里扬着打旋的绒线。
韩秋月一张白得发透的脸也蒙上虚蒙蒙的金,碎光融在眼睛里。沈默看得有些呆,直到她拽一拽床单,他方才回神地随她对半折:“你不动,我给你晾到外头去。”
一日他仍旧坐自家汽车赶过来,跑过残破的石库门进里弄,韩秋月住着的那一个单元里,她站在楼梯拐角与房东在讲话。
刚刚买过菜,篮子里装着青菜和豆腐,韩秋月柔顺地低着头,灵动的眼睛藏在鸦睫下,声音细细道:“美娟妈妈,近来生意不太好,宽限几日好不啦?”
房东叹口气:“老早讲过你做生意不来斯,脑子不灵光,还是在学堂里教书好。”
对面讲一句,韩秋月便应一句,乖巧柔顺得如一只蜷缩的猫。眼睛忽地瞥到一旁的沈默,略显局促地笑一笑,用手理了理鬓角和旗袍。
是他的疏忽,沈默明知道到她日日在街上卖香粉,竟想不到她如此的拮据。那日离开,他悄悄放了一沓钞票在桌上,刚刚走进弄堂里,却听见她在后喊他。
韩秋月将钱递到他手上,说:“沈哥,你走的时候忘记带走了。”
沈默想说这是给你的,抬眼看见她一张涨红但坚定的脸,这才知道方才伤害到她自尊,于是从善如流接过来,说:“是我大意了。”
他只抽出一张递到她手里,说:“你上次给我涂的油很好,我再向你买一瓶。”
韩秋月小心抿唇睨了他一会,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我上楼去找钱给你。”
“哎,秋月。”沈默按到她肩膀,截住匆匆欲走的韩秋月,说:“不用着急去找的,剩下的钱再给我拿一点香粉吧。”
韩秋月不动声色地自他手下走出来,想了想,问:“是要送给上回的女朋友吧?”
沈默心莫名一跳,急忙说:“不是的,是我妈妈过生日……哪里有什么女朋友,只是一个不算很熟的朋友。”
韩秋月点一点头,声音更轻道:“噢。”
4
韩秋月发现近来生意好,来买香粉的不仅是姑娘,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再后来,年富力强的小伙也过来,她纳闷:“侬也要往脸上涂香的?”
小伙冲她憨憨笑:“不是我,买给学堂里的女朋友,伊最爱你这里的香。”小伙跑出这一条街,才敢去找蹲在一边的男人,手一伸,说:“喏,侬要的香。”
沈默掐了手里的烟,从皮夹里摸出钞票来给他。小伙折好塞兜里,要他下回还找他:“是要追那姑娘的?眼光很好的,我看了都喜欢。”
哪里来的轻薄浪荡子,沈默脸一沉,揪住他衣领,挥拳要揍人,耳边却传来柔软的女声。他一愣,对面小伙立刻扭身跑。
韩秋月额头出了汗,背着板,看到沈默的同时,看到他脚旁一排边香粉。又羞又臊,半晌,她才讷讷道:“原来是你。”
沈默亦不比她尴尬少,一下一下踮脚抓了抓头,沉沉地笑。
这日收工早,沈默送她回弄堂,路上问到房东说她以前教书的事,这才知道她竟是念过师范的大学生,曾在市里有名的学堂教国文。
可惜有天来接学生的家长起坏心,骗她到弄堂里,预备对她手脚不干净。她发现不对连忙喊救命,幸好被个见义勇为的年轻人给救下,那家长被揍得脸紫青。
哪里晓得那学生家长竟是个有背景的,她不仅半分同情没收到,还被学校开除了。
韩秋月说:“可是没有遗憾的,虽然丢了份工作,但认识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侬晓得吧,那日帮我的就是龄之了。”
这么多天来,两人头一次提到这个人,只可惜斯人已远,音容已逝,他们不约而同地没讲话。后来还是韩秋月先打破宁静,慢慢道:“现在又是你帮我。”
秋风扫过的时候带着一点凉,她声音被吹得有些散:“其实不必的。”
石库门上又往下头落石子,沈默有一下没一下拿脚来回踢,双手插兜里,手心满是汗。他听见自己道:“是龄之的心愿,答应旁人的事不好不做的。”
他但愿她看不到他心虚,和一旦说谎就泛红的耳廓。
韩秋月幽幽道:“是这样。可你也不要乱花钱,能帮我搬一搬花盆,便很好。”
沈默低头看着墙角生出石缝里生出的一尾草,心想不好的,怎么能够好,他不想看她沐风顶雨,只要她穿一身漂漂亮亮的旗袍,别一只玉兰。
5
暗中着人买香粉的事不好再做,沈默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帮韩秋月解困。幸好年底小妹自国外回来,家里有意给她找一位国文先生,沈默第一时间想到了韩秋月。
起初韩秋月并不肯接受,以为他同之前一样的诳她,哪里有什么的要念书的小妹,怕又是他花钱雇来的演员。
沈默急得的堵在她门口,说:“真是我嫡亲的妹妹,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活容易做。”他故意激她:“我妹妹很难对付的,你未必能搞定她。”
规规矩矩的韩秋月当了真,为自己唯一引以为傲的本领辩护道:“你不要瞧不起人的,以前我在学堂里,多不听话的学生都能服服帖帖的。”
沈默心里乐开了花,拽过她手腕,说:“那你跟我一道去,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都是笑着下了楼,沈默将她按在自行车后座上,自己也坐上去的时候才恍惚回神——方才得意忘形抓到了她的手,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还留在指腹。
直到背后韩秋月喊了他一声,他方才卖力蹬起来。寒风从两耳旁边呼呼过,心里却冒出火一般的热。
洋枪换土炮是因为韩秋月晕车,上回带她去办事的时候,她在汽车后座咬着下唇脸发紫。沈默赶紧换了一辆自行车,琢磨着说不定哪天还能教她搂着腰。
今天先早早带回家,对他近来爱往外跑疑惑的爹妈赶来看,在他们并肩上楼的时候朝他悄悄竖起大拇指。小妹也夸她好看,用蹩脚中文道:“我真欢喜侬。”
夜里下课,仍旧是沈默送韩秋月回家,她说沈默又诳她:“你妹妹明明老好了。”
她哪里知道这是沈默千叮呤万嘱咐得来的妥协,他怕教课途中小妹又要故态复萌,还特地借着旁听的借口小心翼翼地盯着她。
车子正好下到外白渡桥,分明是极陡的坡度,他也要卖力蹬一脚。车子飞速滑下去,韩秋月在他背后吓得的大声叫,侧脸撞到他背脊。
两手果然抱在了他腰上。
可惜亲密无间的时光分外短,韩秋月家的弄堂里,她闷不做声地跳下车。沈默去抓她胳膊,说:“明天我同一时间来接你。”
她忽然侧身往后退一步,低着头,垂下眼,说:“不用的,我可以自己做电车过去,再下来跑一小段路,很方便的。”
不等沈默有回答,她转身就往楼里钻,沈默一脚踩地做支撑,看到二楼她的那间房里亮起灯,方才长长叹一声,悄然的离开。
6
沈默总觉得,韩秋月开始躲着他。
在她惯常出摊的小店前,在她必须经过的道路边,甚至是在他家为小妹补习时,见到他,也总是低头侧身绕过去,顶多喊一小声:“沈哥。”
沈默自然知道哪里冒犯她,可怎么也忍不住要接近她,仍旧送她出摊和回家,只是隔着远远的距离,百无聊赖里双手插着兜。
直到一日左右都等不到她,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上上下下跑了她家好几次,敲门敲不开,便堵在她房东门口问:“美娟妈妈,看没看见秋月啊?”
房东琢磨着:“马上快过年,伊怕是回家了,不曾告诉你的呀?”
沈默恍惚记起小妹也说过课要停几天,此刻抹去额头汗,说:“告诉的,告诉的,我就是一下忘记掉了。”
失魂落魄到家里,茶不思饭不想,父母问起来,小妹那他开玩笑,说:“哥哥得了一种绝症,用中文叫‘相思病’,用洋文叫‘fall in love’。”
浑浑噩噩熬到年初二,人家回娘家,他去探长辈。那是周龄之的一对老父老母,住松江,他大早启程,快到中午才进家门。
失去独子的家庭年关很难过,因为自此失去了骄傲和希望。
夫妻俩已经熬了一锅稀粥搭咸菜,如此吃着过了年。沈默看不下这一家冷锅冷灶,硬是拉着夫妻俩去街上,叩开了市里最豪华的饭店。
吃饱喝足再回来,周家院子的门开着,周妈妈问可是着了贼。又不像,看门护院的大黄狗没瞎吠,静悄悄的空气里只有邻居孩子放的一两声擦炮。
沈默心里颤一颤,一脚踏进周家院子里。门外台阶上果真站着一道熟悉的人影,穿夹棉的藕荷色旗袍,外面罩着个绀青披肩。
见到他,韩秋月也吃了一惊,随即在唇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然的笑,是报春的第一支花开,雪融后的茵茵芳草地。
这是教沈默魂牵梦绕的人,这是长在沈默心里的人。
7
韩秋月没来得及吃饭,沈默递上了饭店里打包回来的糕点,又还嫌不够,一路跑着去到集镇上,硬是叩开了卤味店的门,给她买香喷喷的牛肉、口条和肚子。
回来的时候,周妈妈拉着韩秋月的手絮叨,问她是不是还在等周龄之。韩秋月低头抱着一只掐丝花鸟纹熏炉,不说话。
周妈妈道:“龄之已经不在了,你还很年轻,不要再一直死脑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还是要找个好人家。”
她忽然声音低下去几分:“我看龄之战友就很好,人长得英俊,家世也很好。最主要是心地很善良,不然谁大正月里跑那么些路,专门来看我们老两口。”
过了会,韩秋月讷讷道:“他是很好的,可是……”
沈默靠在门外,吐口浊气看向天。
下午,两人一道颠簸回市里。
不晓得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电车上挤满了拎大包小包的市民。韩秋月被推的撞上了车壁,多亏有沈默扶了肩,不至于跌得太难看。
他身材高大,自此罩在她面前,用身体格挡出一道空间。韩秋月得以有喘气的空间,只是站太近,看不见他脸,目之所及是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顷刻里,都恍惚有一种错觉,世界之大,城市之繁,分明人来人往的电车里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手扶在栏杆上,他亦然,间或一下一下指尖碰指尖。
天气回温时,沈默借小妹之手送给她一件月白色旗袍,理由是答谢她几月以来的谆谆教诲。韩秋月只得收下了,却在回礼上费劲了心思。
沈默见她进了典当行,出来后便径直去了绸缎庄,她扯了一条布给小妹做洋裙,照着巴黎时装杂志的式样,她说这样的衣服穿出去,不惹同学笑。
“你当了什么?”沈默问。
韩秋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半晌,说:“是我送给龄之的那支钢笔。笔头是金的,当时买的时候花了我好几个月的工钱。”
沈默心一揪,不知道是心疼还是兴奋,那曾经是她最为宝贝的东西,如今竟肯为了其他人典卖。沈默忍不住扯了扯她衣袖,她回身定定望住他。
“你……”可是为的我,可是忘了他。
可他不曾说出来,只是晚下的几秒,便如寄丢的信件远去的鸿雁,自此再也没能说出来。
忽的有人喊:“秋月?”
新修的石库门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他尽管拄着拐,开迈的步子却利索又急迫。他一把搂过了韩秋月,也一把搅碎了水中月。
8
周龄之的回归堪称是一个奇迹。
战友们挤满了韩秋月的家,听他讲述那个绝处逢生的传奇。他原本受了伤,被救护队抬去了救护站,因为急需要血浆,又立刻启程去了后方医院。
他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又因为过于虚弱说不出名字,这才让部队误以为他阵亡,其实他早已在他市狭小病房里慢慢的复苏。
他福气大,捡回一条命,但废了一条腿,这辈子要靠拐棍来行走。他来这里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来看一看旧时的爱人,听一听她声音。
战友们说:“你这是哪里的话,秋月一直等着你,连这里的房子都不舍得退。就是为的有天你回来,看不见尸首,她总不信你不在的。”
周龄之眼中闪着光,抓过韩秋月手,问她是不是。
沈默心中戚戚,目光飘忽地看向韩秋月。有瞬间,他几乎见她摇摇头,转现实,却看她唇角勾起淡淡的笑,说:“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周龄之又激动又悲切,低头咬着拳口身打战,终于还是坐不住,自位子上急忙走下来,可惜事与愿违,被绊得摔倒在地上。
他敲着自己的一条腿,说:“可我不能害了你,如今我是个废人,已经不能配上你。”
众人都欲去扶他,韩秋月挤在最前面,她扑在他胸前,说:“让我照顾你吧,龄之,你没有害我,是我心甘情愿要陪你走一生。”
她扶周龄之回到座位上,回身已不见站在门口的人。有人也发现他缺席,低声纳闷着:“沈默方才还在的,这会儿不知窜到哪里去。”
窗外下起了大雨,屋里的人渐渐都离开。韩秋月给周龄之烧了壶热水来泡茶,顺手关窗时,见到一人就站在楼底下。
一只手上点的烟,早被大雨所浇灭,他站成一尊冰冷冷的雕塑,雨将他脸他身体淋透。
仿佛感应到她眼神,沈默蓦地抬头看,那双漆黑的瞳果然在,雪白的脸如月。他贪婪地看向她,仿佛第一次看见。
身后周龄之喊:“秋月。”韩秋月应一声,挪走支起窗户的木棍。
也挡起了他投射来的目光。
9
再见面,是在周龄之与韩秋月大婚当天。她穿一件大红色旗袍,腰肢掐得细又窄,胸口仍旧别一只玉兰,人不到,香味先到。
所有人道金童玉女,珠联璧合,战友们相约不醉不归。可席上一半酒进了沈默肚子里,他仿佛视死如归地喝酒,是因为:“今天真高兴。”
新人来敬酒的时候,他步子已蹒跚。周龄之拍着他肩膀,说:“沈哥还是好义气,感情深一口闷,不像旁边这群活宝,说得多做得少。”
沈默一拳捶在他胸口,说:“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情谊,怎么能不深?你小子是塞翁失马,以后必有福报,但要记得对太太好一点,否则我头一个不饶你。”
周龄之点头:“当然,当然。”
他又搂着韩秋月来碰杯,沈默被酒精麻痹了肌肉,因而伸出来的一只手才会抖。酒精也熏坏了他眼睛,所以看向人的时候才会酸胀无比。
“你……”他拼命咽唾沫,心头有千言万语,混成一口热气捅进嗓子眼,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只道:“我干了,你随意。”
曲终人散,醉酒的沈默坐在下一个路口嚎啕哭。众人当他是酒鬼,用他丑态教育身边人:“以后黄汤少灌灌,不然就像他,长得明明人模狗样的,这么大还出来丢人。”
二十几年修成的教养,一晚上丢尽。
沈默只道不在意。
方才战友凑成一桌的酒席上,人人都曾挂过彩,有人断手,有人断腿,缺过手指,折过耳朵,可是谁的残疾都不如他。
他的心口破了一个洞,分明是炎热躁动的暑天,他却在空无一人的冰窟里听见胸前响起经久不息的哀鸣。
10
很久不再见那双杏仁眼,近年听到的倒全是好消息。韩秋月又重回学堂教孩子,与周龄之结婚的第二年便添一丁,还计划着来年再添一口。
沈默接了家里的生意,后来也娶了亲。太太正是当年陪着买过香粉的那一位,经过岁月洗礼,人居然出落得更漂亮,打理起家来也是井井有条。
一切都往好处走,一切也都往遗忘的角落走。他终于在战友的吆喝声里,跟着一道去看周龄之家新到的千金。
确实生得极周正,尚在襁褓就是美人的胚子。一双眼睛尤其美,不大不小的杏仁眼,瞳仁漆黑又光亮,是他曾在阳光里捧起的雨花石。
周龄之要战友们帮忙看一看女儿,自己抱着一件衣服急忙忙出门。沈默看见那月白色一角,忙喊他停下,怔怔问:“这是什么?”
周龄之说是韩秋月极宝贝的一件旗袍,精心压在香樟木的衣箱底,从来舍不得穿。近日拿出来,居然被蛀了几个洞,她心疼地捧着坐到了下晚。
“我拿去给街口的裁缝,看能不能补上,讨她的欢心罢了。”
沈默耳边嗡的一声响,说:“能否给我看一看?”
自周龄之手里接过这旗袍,背身翻到那里面。靠内的那半片,他曾用同色小布纳在滚边里。粗手粗脚的男人学起了刺绣,十指都扎破,也只纹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月”。
如今“月”仍在,只是不知何时起,旁边多了一个秀气的“沈”。
秋月,沈默。
原来他的心事她一早就晓得,原来他的示好她也曾回过。只是阴错阳差里,被一双无形的手扇过,他们便任凭风吹雨打,无奈走向命运的两边。
沈默走出那弄堂,走出他经过无数次的石库门,迎面恰好遇上买菜回的韩秋月。时移世易,对望彼此,也只是各有家世的两个普通人。
她向他问一声好,他回她一声早,擦肩而过里,唯余她身上的玉兰香。
拐过一条街,再不见她身影,沈默自胸前口袋掏出张相片。
在灯红酒绿的繁华人世间,在车水马龙的孤独都市里,蚊虫作乱的七八月,阴雨连绵的夏秋冬,他曾见过她。
两寸见方的黑白照,不及手掌大,上面落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女郎,穿最流行的海派旗袍,后来是他填的色,是淡淡蓝的月白,他自以为最衬她。
可惜从未亲眼见过她穿月白色旗袍。
可惜相逢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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