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是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晚年的一部代表作。这部电影取材于日本战国时代毛利元的故事,又融合了莎士比亚《李尔王》的故事情节,算是东西方文化的交融。
电影讲述一文字首领秀虎征战杀伐多年,在70岁的时候,决定将权力移交。他把自己打下的家业一分为三,大儿子孝虎分掌大权,占第一城,二儿子正虎占第二城,三儿子直虎占第三城。秀虎他老人家还借用了中国折箭折筷子的故事,当众表演了一番。不料三儿子直虎心直口快,把一捆箭放在膝盖上折断了,告诉父亲即便是一捆也可以折断,还批评父亲老年“痴呆”不懂乱世为人。结果秀虎大怒,把三儿子赶走。无奈之下,三儿子做了邻国的上门女婿。果然,权力移交后,秀虎在两个儿子的敌对下饱受屈辱,狼狈不堪,惨状犹如乞丐,疯疯癫癫。两个儿子也明争暗斗,命丧黄泉。三儿子也因救他而死。秀虎自己则在悲愤中死去。一文字整个家族分崩离析。
这是一个关于权力和欲望的故事。黑泽明善于剖析人性。在他的电影里面充满了黑暗,灰色,残酷的人性。这是一部悲剧到极致的电影,电影里面的主要人物,无论是否作恶,下场都很悲惨。我们先看看电影中主要人物的命运。
秀虎:一文字首领(老主公)。为人老奸巨猾,暴虐成性,背信弃义,依靠武力征伐,成为最终的统治者。其所到之处,杀人如麻,饿殍满地,宛如人间地狱。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夫人皆是原征服国的公主。晚年退位,寄希望颐养天年,孩子们能够和平相处,共同治理这个靠残暴征服的国家。无奈他的这种背信弃义和暴虐已经深深地传染给了孩子们。最后不但儿子们互相残杀,家族毁灭。自己的妻妾也相继自杀。自己要切腹时居然找不到一把能用的刀,连作为一个武士光荣死去的机会都没有。继而精神崩溃,疯疯癫癫,沦为一个连乞丐都不如的人,受尽屈辱,最终含恨而终。
孝虎:秀虎老主公指定的接班人和第一城的城主。会察言观色,又很会阿谀奉承,获得老主公喜爱,成为接班人。继位后,暴露出本来面目,在夫人的怂恿下,逼走老主公。后来联合二弟剿灭老主公的亲信随从,却不料在围剿父亲的战乱中,身边的亲信投靠二弟,自己也死于二弟亲信的暗算下。老婆也变成了别人家的老婆。
正虎:第二城的领主。为人虚伪,狡诈,凶狠,比哥哥更甚。以为自己仅仅比哥哥小十二个月,更有能力和智慧胜任这个国家的主人,想方设法谋害亲哥哥。心狠手辣,对自己的父亲也不放过。若不是老主公疯疯癫癫,他绝不会刀下留情。为了讨好非法占有的嫂子枫夫人,不惜听从嫂子的唆使,竟然杀掉了自己的原配末夫人。
直虎:三郎直虎,为人耿直,敢于直言犯上。喜爱谗言的父亲对他的直言犯上极其愤怒。其实他对父亲是真正存有爱的。在电影的一开始,他深知老谋深算的父亲只是假装睡着,依然默默地砍下几根树枝,给父亲遮阳。他一直派人关注父亲的动向,暗中保护。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父亲都不敢相信最后真正爱自己的原来是被自己伤害最深的三儿子。他流下的真诚的眼泪证明了自己对父亲的爱。他可能痛恨父亲的作为,但作为一个儿子,自始至终没有憎恨父亲。最后父子终于消除了嫌隙,拥抱在一起,一同死去。
枫夫人:一个被复仇蒙蔽了双眼的女人,这场权力游戏的幕后操盘手。她本是第一城原城主的女儿,父亲被孝虎杀死,母亲上吊自杀。她被复仇的烈火燃烧,对她而言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她说“我只想为父母报仇,只想看此城被烧毁,我要亲睹一文字家族毁灭。”为了复仇,他搅动大郎内心的权力欲望,鼓动他把赶走父亲,然后一步步把他引向毁灭。大郎去世后,她不哭泣,不带孝,用肉体的情欲继续俘虏二郎。肉体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武器。刀剑可以杀人,情欲也可以杀人,这在她这里表现的淋漓尽致。她鼓动二郎杀掉三郎,甚至他的父亲。为了完成自己的复仇大业,她甚至容忍不了本已放逐皈依佛门的末夫人。她要让任何可能的障碍都消失,无论有没有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最后被二郎手下的黑金痛杀。
末夫人:第二城原城主的女儿,命运跟枫夫人一样,但她的态度与枫夫人截然相反。她选择忘记仇恨,皈依佛门,吃斋念佛,与世无争。她希望能在这乱世,保留自己的那片清净,以便完成自我的救赎。可惜,命运竟然没有饶过她这么一个善良可怜的女人。她回去取回对表弟很有纪念意义的笛子时,被二郎的手下无情地割了首级。连这么一个善良的人都死于非难,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可见黑泽明为了刻画这人间的惨剧不惜“牺牲”。他不想让观众获得廉价的安慰,只想让观众陷入痛苦地思考。
鹤丸:末夫人的胞弟。被刺瞎双眼,才留了一条命。一个人待在一间没有光也不需要光的房间里。他没有能力进行复仇,也无法接受表姐放下仇恨的规劝。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怨恨。最后他一个人拄着一根拐杖,找不到路。在城墙边上。他差一点就掉了下去,不小心把象征光明和信仰的佛画像丢失在城墙下。孤苦伶仃的他,未来他的路怎么走,没有人知道。
在黑泽明的电影中,见不到战争片常有的爱情故事。这部片里的战争仅仅是权力展开它罪恶的一个形式,一个表达。黑泽明的电影强烈表达人性的黑暗,人的虚伪狡诈,背信弃义,自私自利,骄傲自大。就像《罗生门》一样,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和价值偏好,可以自由地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因为人的虚伪和算计,甚至连真相对人来说,都是奢侈和遥不可及的。人衣冠禽兽,假冒伪善。到了《乱》这部电影里面,人更加无可救药。人间已经颠倒黑白,荒诞可笑,已经成为十足的地狱。电影借狂阿弥之口说“在这个疯狂的世界,只有疯子才是正常的。”狂阿弥是老主公的男仆,是电影中一个“旁观者”。这个名字本身就有“有功德的觉醒者”的意思。电影用狂阿弥的视角全程“体验”老主公的人生起伏,看尽这世间的无尽悲苦。
电影最后,三郎和老主公死在一起,狂阿弥和另一个忠心耿耿的侍从平山有一段对白,特别有意义。
狂阿弥:没有老天了么,畜生,有的话,给我听着,你是恶作剧和残暴的,是无聊吗?才把我们像蚂蚁般杀死,让人类哭泣那么有趣么?
平山:不要怪罪神佛,神佛也在哭泣,他看见无恶不作的人类互相残杀,神佛也无法解救。这就是人间,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为杀人而庆祝”
黑泽明毕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拍这种电影,不仅仅是揭露人性的黑暗,更是对人的一种人文主义的关怀。他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在如此黑暗的镜头里,依然闪现着人性的亮光。比如末夫人和老主公在满怀温暖的夕阳下的对话,黑金不服从命令不忍心杀害无辜的末夫人,狂阿弥舍不得离弃那个已成疯子的老主公,三郎为解救父亲而做出的牺牲。所有这一切,黑泽明或许试图在悲天悯人的佛光中寻找救济。掉落的佛画像发出淡淡的光芒,似乎这光芒在黑暗中依然照亮这无可救药的人间。可是那点光芒真的能照亮这么大的黑暗么?不是光无法照亮黑暗,而是人的黑暗深不见底。
如果把这部影片当成一部关于权力争夺的片子,那里人的遭遇是因为乱世,仅仅是政治和战争造成的悲剧,跟普通人,跟我们现在这个年代没有什么关系,那么这部片子就变成是一部政治学意义的片子。确实,我们可以从政治学角度去解读这部片子。我们可以说这样的历史,这样的战争是因为古代的政治是丛林政治,这种政治人吃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时的政治不讲人权,不讲自由,不讲法治,更不讲政治文明。现代公民社会和民主政体已经把人类从无休无止的朝代更替和时代变乱中走出来了。现在的人知道权力和战争的恐怖,通过宪政民主的制度去限制权力,把权力关在笼子里,而不会像电影那样三个儿子简单分享权力。现代国家也不轻易发动战争。这在政治上而言确实是一个进步。
然而黑泽明要讲的不是一个战争故事,更不是通过现代政治学就可以解放的故事。它是彻彻底底关于人性的故事。乱世的权力之争仅仅让人性的恶展现的更加复杂,更加可怖,更加黑暗罢了。无论一个社会或国家如何繁荣富强,人的欲望和作恶的本性在任何时代都没有减弱,过去怎么样,现在也依然怎样。“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法西斯的恐怖就发生在昨天,也许还会发生在明天。即便未来没有法西斯的恐怖,人的罪性依然会在各个角落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生根发芽。它也许是毒奶粉,也许是地沟油,也许是假疫苗,也许是黑社会。这个世界每天发生的恐怖故事甚至远远超过了虚构的影视文学。现实无需加工,它比虚构更文学。
人能通过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佛祖来拯救么?我看很难。电影中小人物躲进了佛像中,却依然难逃厄运。如果处于食物链底层的众生皈依佛门,无欲无求,任由宰割,而处于食物链顶层的人把搜刮的钱财用来烧香拜佛,佛祖到底会保佑谁?那宗教确实就成了麻痹人们的鸦片。现实中,佛祖永远只能改变小人物面对疾苦的态度,而无法解救这人间的疾苦。佛用缘起缘灭六道轮回万法皆空这些自洽圆通的观念,轻轻松松就把人深不可邃的罪性遮掩过去,好像我们的罪不是真的罪,人的恶也不是真的恶一般。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无法真正触摸到人鲜活的心脏。要对付人的败坏,就要直面人性,就要承认这是人而不是某个动物特有的东西。就要承认不仅仅是别人,也是自己每天都在经历的黑暗。它不是一场空,不是一场梦,它就是真真实实的你和我每天上演的普普通通又凄凄惨惨的故事。黑泽明的电影不会告诉你罪从何而来,也不会告诉你怎么对付罪,他就像一个尸体解剖员,只把这个世界的肉体一块块切开,乱七八糟地但血淋淋地展示给你看。告诉你说:“看好了,这就是你自己。”观众唏嘘一下,叫一声好电影,然后关掉播放窗口或走出电影院。黑泽明成了电影思想家,或许还是一个现象学大师。魔鬼成了现实的主人,也成了电影的主人公。至于人间,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什么都没变。
知道我们是谁,知道人性究竟是何,知道罪恶的源头在哪里,知道我们的盼望在哪里,我们才能真正手牵手,拥抱在一起。否则,别无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