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人︱徐民凯、郑诚恭
直诚 直面 直陈 直辩
——徐民凯与郑诚恭关于“舍利”的对话
2012 年9 月,郑诚恭先生的盆景丝雕技艺培训班在新沂市苏北盆景园举办,笔者应举办方之邀全程参与了培训班的所有活动。期间,曾就盆景舍利干相关问题,与郑先生有过一次坦率的交谈。虽然时过数月,但至今记忆犹新。笔者考虑再三,觉得有必要将这次谈话的部分内容整理出来,公诸于众,或可增读者茶余谈资,聊博一哂。
徐民凯(以下简称徐):这几天,我在与先生共同进餐时,发现您荤腥不沾,甚至连韭、蒜、味精都拒绝。您是素食主义者吗?
郑诚恭(以下简称郑):我是佛教徒,净土宗。
徐:原来是这样。在中国,净土宗是信众最多的佛教流派之一。因净土宗中国第一代祖师东晋慧远法师曾在江西庐山的东林禅寺建立“莲社”,所以“净土宗”又称“莲宗”。但是,到了宋代特别是明代以后,净土宗融入了天台宗、华严宗特别是禅宗的思想,被一些研究者称为禅净不二。是这样的吗?
郑:听您一席话,似乎您对佛教、对净土宗有所研究,看来,我们可有共同语言了。
徐:根本谈不上什么研究。20世纪末,中国台湾著名学者南怀瑾先生的书在大陆风靡一时,催生了一股“国学”热潮,我也被裹了进去。自那以后,我经常涉猎一些佛教特别是禅宗方面的书,但我的兴趣只在哲学和美学而非宗教学。舍利一词,源自佛教,而郑先生近几年在大陆努力推介盆景舍利干丝雕技法,请问这与您的信仰有关系吗?
郑: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也不是绝对的。其实,佛教是最有艺术天赋的宗教,它对盆景的影响十分深刻。近几十年来,大陆盆景的发展势头十分迅猛,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其中的舍利干技术得到了普遍的应用,这对盆景造型质量、品位的提升是很有帮助的,也是一种非常可喜的现象。
▲ 郑诚恭先生指导学员对刺柏断面处理的效果
徐:优秀的盆景作品所给予人类的不是单纯的审美和娱乐,也不是转瞬即逝的感官刺激,而是生命的信息、生存的意义,是人们各自的心灵世界实现精神的丰富和升华。但是,现在的中国盆景在舍利干的应用方面出现了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几乎到了无树不舍利的地步,这种近于病态的现象和心理,令人非常担忧,也值得我们深思。
郑:这确是一种不好的现象。舍利干丝雕技法的应用,对树木是有选择性的,绝不是所有树木都适用这种技法。
徐:其实,这种现象虽然反映出部分人跟风、盲从、轻率和浮躁的心态,然而,从实质上分析,却是对“舍利”文化底蕴缺乏基本的认知和理解的一种表现。
郑:的确如此。很多人都缺乏关于舍利文化方面的知识,甚至连一些权威的辞书有时也存有讹误,如有的辞书解释说舍利是释迦牟尼及后世高僧遗体火化后留下的珠状物,这就不准确。首先,舍利不一定都是珠状物,如西安法门寺的佛舍利就是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有的高僧全身都是舍利,俗称肉身菩萨,如现存广东韶关南华禅寺的慧能的肉身坐像等;其次,舍利也不一定都是和尚遗体烧出。那些佛禅修行特深的在家修行的人死后有时也能烧出舍利。《佛学大辞典》的介绍较权威,说舍利有三种颜色,白色为骨舍利,黑色为发舍利,赤色为肉舍利。
徐:正如在当代大众文化崛起和五光十色的繁荣语境中出现的精神和文化的疏离乃至边缘化的现象一样,目前的盆景虽然呈现出技法层面的丰富多彩,但同时也显出文化深度的苍白乏力。盆景的市场化的燥热并非使盆景艺术上升到文化自觉和文化复兴的高度。盆景深处见文化,盆景极致靠修养。一件好的作品,需要有一定的文化内涵,文化底蕴。艺术家不仅要懂得造型技巧,更要有一定的文化素养以及深厚的文化根基。所以,盆景人应该了解一些舍利文化方面的知识,这对他们的盆景创作,无疑是有益的。
郑:中国的佛教典籍中关于舍利的资料很丰富,如唐玄奘法师从印度归国时带回佛陀舍利150粒,另一位留学印度的义净法师回国时带回舍利300粒等,所以,在中国的很多佛寺佛塔中都有佛舍利,像北京西山的佛牙舍利、陕西法门寺的佛指舍利等。然而,更多的舍利,是中国高僧们留下的,如云岩昙晟禅师焚获舍利千余粒;僧璨大师焚获舍利300余粒;20世纪40年代末,净土宗十三祖印光大师圆寂后,烧出了千余粒舍利;最为人们熟悉的是近代高僧弘一法师(即李叔同)也留下了数百粒晶莹剔透的舍利。
徐:很多世俗的人较关注舍利的物质属性。我曾看过一份资料,说法国的一位青年科学家为了探测和揭开舍利的奥秘,从中国台湾取了几粒舍利带回研究,虽然借助现代技术手段,但终究没能弄清其物质属性。
郑:佛信徒并不关心舍利的物质属性,最崇尚的一句话是佛经上讲的“舍利是戒定慧所熏修,甚难可得,最上福田”。这里的“戒定慧”是佛教用语,是佛家终身追求的最高境界。佛家还认为,释迦牟尼留下舍利,是为了教化后世信徒,激起善根,净化灵魂。而历代高僧们留下的舍利,也同样昭示佛门弟子要净自性,悟人生,使生命达到质的飞跃。所以,佛教信徒无不将舍利视为圣物。
徐:其实,俗界也将舍利视为圣物。即使是古代帝王,莫不如是,如陕西法门寺地宫内的佛指舍利就是典例。据史料载,唐太宗李世民曾下诏开启法门寺塔基,允许官民就地瞻仰佛骨。唐高宗李治亦曾下诏迎法门寺佛骨于大内,供奉数月后又送东都洛阳行宫供养,历时三年后方才送还法门寺。而武则天更下诏将法门寺佛骨迎入长安崇福寺,赐金棺银椁九重,次年又转东都洛阳大内供养。特别是到了公元818年,唐宪宗李纯下诏迎法门寺佛骨于大内,自己则每日亲率皇后、嫔妃行跪拜礼。当时的大文学家韩愈以一道《论佛骨表》犯颜谏止,从而触怒朝廷,差一点丢了性命。
▲ 郑诚恭先生指导学员对黑松断面处理的效果
郑:舍利在世界所有信奉佛教的国家和地区都享有崇高的地位。盆景人谈舍利,不能不说日本。大家熟悉的唐代鉴真大师东渡日本,曾带去佛陀舍利,被日本视为国宝。1911年,一位名叫山崎彪的日本牙医,带着他的儿子来到中国,将无际大师的肉身舍利偷运到日本,在青梅市石头山建庙安放,香火十分旺盛。二战期间,日本将玄奘法师的顶骨舍利运往日本,安放在日本慈恩寺。直到1956年才部分归还中国台湾。
徐:谈到日本人与舍利,不能不提空海法师。他是日本赴唐留学僧,学成归国后创立了真言宗。真言宗对肉身舍利有一种近于疯狂的追求方式。据日本学者研究发现,真言宗的信徒为能修成肉身舍利,不惜长期采用近于自虐、自残式的苦修方法。这种方法大约经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主动挨饿,五谷杂粮都不吃,只吃松针及森林里自然长成的坚果和种子;第二阶段,连松子和松针都不吃,只吃松树皮和树根;第三阶段,只能喝用漆树汁做成的茶水以及砷含量很高的温泉沉淀物。这样的生活前后要经历十多年。日本真言宗的僧人们对舍利的崇拜已经到了活着就是为了死的程度,这是今天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和接受的。有人说,日本是个经常让世界为之瞠目结舌的国家,真的不无道理。诚然,具有这种舍利观的日本真言宗信徒只是少数,但其影响是很大的。
郑:日本是一个善于学习的民族,但空海大师的这种残酷的肉身舍利修炼方法,肯定不是从中国学去的。中国的高僧从不用类似这样的方式去修炼肉身舍利。这种奇特的方法,带有鲜明的日本印记。
徐:任何艺术形式的创造,都无从凭空而来,再玄妙的艺术也都是现世人的精神折射和社会反映。日本人的舍利观,正是其民族性的折射。但就树木盆景而言,日本人将枯而不朽的树木称之为“舍利干”,这很形象,很巧妙,也很有个性,它不需要加注旁白或任何宣示理念来阐释作品,就能非常容易地被世人所理解和接受,所以它具有无法忽视的公众性。恕我直言,丝雕技艺虽然这是中国人研创,郑先生为此曾作出很大的努力,而在推介丝雕技艺的普及方面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依然有人认为还没有走出日本盆栽舍利干的影响。
郑:这是目前世界盆景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世界很多国家的盆景都走不出日本盆栽的范式。
徐:这十分可悲,也很可怕。目前,世界很多国家和地区的盆景一味模仿日本盆栽造型,简直就像模具化生产工艺品一样,毫无个性。没有个性,何谈艺术性?此种现象已经阻滞了世界盆景的发展。
郑:就盆景技法而言,其实,日本的舍利干技术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而我们的丝雕技艺则更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舍利的形象特征和神圣内涵,二者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徐:虽然丝雕技艺与日本舍利干技术有一定的区别,但大多数盆景人还是认为丝雕技艺具有一定的依附性,只是对日本舍利干技术的一种补充或完善,要想让世界承认这是中国盆景的独立的技术语言,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郑:那么什么才称得上独立的技术语言呢?
徐:举个例子吧,中国的山水盆景、水旱盆景是中国原创,没有依附性,称得上独立的技术语言;而中国的树木盆景中的岭南盆景的截干蓄枝更是原创,更称得上独立的技术语言。
▲ 郑诚恭先生指导学员对刺柏断面处理的效果
郑:你所说的现象确实存在,不管是大陆有关盆景展览举办方邀请我去作的丝雕技艺表演,还是我在大陆举办的学习班,抑或是我的介绍丝雕技艺的书,都能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但我要强调的一点是,这些都与教学有关。说到底,这只是一种教学的行为和手段而已。作为这种技艺的推介者或者说是传播者,我想让所有有意于此项技艺的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看到丝雕技艺的全部流程,让他们尽快地掌握这门技艺的要点,接受我的理念。而在盆景的实际创作中,我是很审慎的。虽然自然界确有几乎全身舍利的树木存在,但不应该将其视为主流题材,绝不可为舍利而舍利。目前,大陆盆景的主要素材来源还是下山桩,这种素材最棘手的问题就是过大的截面和疤痕,而使用丝雕技法对其进行处理,实践证明是一条成功的经验。
徐:通过今天的对话,我理解了先生的真实意图和良苦用心。能否请先生谈谈您本人在舍利干创作中的态度和状态?
郑:说实话,舍利干要做到极致,不是单靠娴熟的技艺就能完成的。自身的修养和境界,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我是怀着佛信徒才有的对舍利的神圣的极度敬畏而进入舍利干的创作的,那份虔诚、审慎和专注的投入,也许无法为常人所理解。每次做舍利干前,准备工作要做充分,要细心观察,反复酝酿,设计方案要多做几套,画在纸上,进行比较。有时还要沉淀一段时间。一旦决定方案,就要静心净灵,排除一切杂念,全身心地投入。我总是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地去做每一道工序,担心出现哪怕丁点儿的疏忽,便会认为是对圣物的亵渎,自己更会产生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感。不怕您笑话,在有的时候,我甚至认为,工作前应像传统的僧人在诵经一样,先沐浴,再焚菩香、奏梵曲。只有这样的氛围,才能让自己进入最佳的创作状态。
徐:先生的这种创作态度和状态,真的令人感动,这对大陆盆景人的盆景创作是一种很好的启示,也许这番谈话也对中国盆景人在创作时有所思考吧。
▲ 郑诚恭先生指导学习班学员创作的作品
内容来源:《中国盆景赏石》20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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